洞庭波

图梗

民国二十五年,冬。

晚饭已闭天色入夜,时辰还早着,就是冬日的太阳经不住狂风躁动赶紧躲下去休息了。正定姐姐没有像往常一样锁门,给我套上棉衣拎着我出门。

我抬头小声问:“姐姐,我们去哪。”

“墨香阁。” 她看上去心情很好,声音都轻快了很多。心里恍然怪不得晚上吃饭觉得比平时咸了一点,原来是她一高兴手一抖多撒了一些盐。

墨香阁是开在正定的一个书店,白天开门卖书还有些政府允许卖的残缺文物和碎拓片,晚上闭门也做生意,接下一些价值连城的东西,不过一晚上也就接四五个客人而已,不问宝物来去何处,只问价。在这买卖的文物北朝的东西居多,有一部分是正定姐姐自己喜欢,还有一部分是冀哥托她买的。我隐约听人说过,冀哥有一个无缘的兄弟,因为少年人心高气傲两个人自一次吵架之后再也无话可说,后来邺城哥哥意外去世,真是烟消云散,什么痕迹都没留下。冀哥一直悔恨在心,到处收集着一些从邺城留下来的东西。

我们赶过去的时候已经开盘,桌子上的人大家差不多都认识,能参加墨香阁晚市的人都是熟客,其中有一个叫朱羡的商人我很不喜欢,不过客气着还是叫他朱老板。朱老板下手颇为黑心,有人传他的东西都是从乡下那些偶然挖到宝贝又不识货的农民手里坑蒙拐骗来的,拿到墨香阁抬价出售,他不懂这些铭文碑刻源远流长的传承和文化,只知道钱是好东西,可以让他花天酒地。

老板见我和正定姐姐来,连忙备好茶上去接下我们的大衣。屋子里被火炉烤的暖烘烘,还点了些提神的香,老板解释说刚刚已经有两件东西出手了,不过今天最好的还没到,那位卖家迟到了。

买卖到了尾声,忽然有人敲门,在座各位都一惊,正定姐姐和老板出去看,而后从前厅传来笑声,回来时是三个人,这最迟的卖家叫吴钧,是一个盗墓贼,夜场所有的客人,只有他最喜欢走前门。墨香阁就在隆兴寺后方,更加凑巧的是,隆兴寺有一座倒挂菩萨像,坐南朝北,按照道理这菩萨眼底下就是我们墨香阁,其他盗墓贼都怕在隆兴寺面前走惹怒了佛祖,虽然盗墓本来就是扰人后世清净的行当,但是他们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忌讳吧。吴钧每次都大摇大摆从寺前而过,入墨香阁正门,他是在隆兴寺所有菩萨的眼下绕过一圈后才进来,身上带的是他刚从别人墓里挖来的东西。有人觉得他这是哗众取宠,有人佩服他盗亦有道,正定姐姐不太喜欢他对于佛祖挑衅似的态度。他说自己挖坟从不祸害主人尸首,重要的信物一概不动,只是想个什么法子活下去罢了,佛祖悲悯,可怜过世之人,那活着的人还在受苦他怎么不见?

看来老板说的,值得正定姐姐亲自走一趟的东西就是吴钧哪来的。吴钧拿出几张照片,他说:“这是这次带来的两个货,但是有些大,拿过来不方便,给各位看看照片,有一个是刚好从邺城出土,辗转到了我的手里,受人之托卖一个好价钱,价高者得。第二件是老规矩,谁喜欢拿走。”

“价高者得”这句话从吴钧嘴里说出来还是头一次,吴钧卖东西向来看缘分,觉得谁合适差不多的价格就卖了,这也是他说的老规矩。虽然他与正定姐姐互相看不顺眼,但是奈何正定姐姐确实是这里最配得上那些石刻的人,吴钧的许多货都归正定姐姐。

几番讨价还价,姐姐之买下来一项货物,那个出土于邺城的东西被朱老板带走,在座的明眼人都觉得可惜,但是也无可奈何。

买卖结束大家准备告辞,朱老板一边笑一边和大家讲承让,目光几次落在正定姐姐身上,他知道姐姐一定会想办法得到来自邺城的东西,想趁机再大赚一笔。吴钧也颇为遗憾,觉得糟蹋了这件东西,可惜他也并非物主。我们回去之后姐姐叫我休息不要多想,明天还要去打工。

最近我辞了在酒楼打杂的伙计,为墨香阁免费劳动,姐姐说这是出卖我的劳力为老板卖个人情,我总觉得自己被她卖了,可是自家阿姐,我又没办法抗议,况且在墨香阁确实好玩得多,偶尔还能在白天看见吴钧过去,也就欣然应下。近几日总有一个书生模样的人,穿着一身朴素的大褂,每天花上几文钱买一壶茶,便赖在这向老板借书,我一开始觉得这样很不好,他来看又不买这怎么像书店,反而像不给钱的嫖娼。有一次向正定姐姐提及,姐姐十分生气,她把筷子撂在碗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说:“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可以轻而易举地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后面从老板那里打听到,原来这个文人叫姓梁,家境贫寒,满腹诗书苦于没有出路,沧海遗珠只能借墨香阁文物做一些研究。

姐姐心疼梁老师,又欣赏他的赤诚和坚持,让我写一封信给在保定的冀哥,让他周旋,给梁老师谋个出路。信发出去很久没回,不过半个月后冀哥亲自来了。冀哥和正定姐姐小谈一阵,我才知道冀哥来为两件事,一是梁老师,二是为了那个被朱老板买走的邺城石刻。冀哥用了一下午去找朱老板,又出了一大笔钱才把石刻买回来。对此冀哥也无奈,半骂半夸说朱老板真是经商奇才,可惜心性差了一点。冀哥小歇几日便赶回保定,还带走了梁老师。梁老师没有对不起他的努力,借着冀哥找好的人脉成功在燕京大学任教,偶尔与我们还有书信来往。



不过半年,日本人自导自演一场事故迅速开战,正定姐姐忙给北平、天津、保定连忙拍了三封电报,可惜再也没有什么音信从北平天津传出来。届时平津已经失守。那段时间墨香阁顾客已经不多,老板再喜文物也有一家子人要顾及,每天心不在焉,最后和正定姐姐商量先关了门,这也是对于文物的保护。正定姐姐连忙允下,毕竟她也只是墨香阁的客人,不过是老板知晓我们的秘密客气着把姐姐当成墨香阁半个主人。

正在姐姐急于通讯无果,这时吴钧忽然来访临近停业的墨香阁,把家里剩下的东西悉数送来,说,你们捐也好卖也好自己留着也好,让这些东西发挥点价值,卖了钱可以拿去八成捐献给军队,剩下两成留下当老板的劳苦费。吴钧只说了两三句就回家了,后面几天我还能看到他,直到石家庄也被日本人占领,他竟然神秘地消失,没人看见他去火车站逃亡,不过也没人知道他去哪里,好像人间再也没有这个人一样。

抗战爆发后,梁老师随全校师生一起迁到西南联大继续教学,一群知识分子浩浩汤汤地迁移,带走了中国文脉的延续。不过也并没有像什么大团圆的话本小说那么顺利,梁老师一生清贫刻苦,最后在文革的时候被自己的学术批斗受辱不堪自杀而亡。死的时候写了最后一封信寄到墨香阁。那时候墨香阁已经紧闭大门,不敢再开,信是几经辗转流落到我的手上。我想,梁老师一生熬过了穷苦熬过了战火,在花甲之年死于自己学生之手,这算什么天命呢。这时候我想起来吴钧一直嫌弃的一句话“佛祖悲悯,可怜过世之人,那活着的人还在受苦他怎么不见?”对于梁老师的遭遇不知道怎么说,不过此时佛祖也被列为封建主义自顾不暇。一直笃信佛教的正定姐姐在那段时间也一度沉默,我曾经瞥见过她偷偷流泪后红肿的眼睛,可是又不知如何安慰,正定姐姐可是堂堂的“北方三雄镇”,即使在战败之际也不曾折腰,如今却因为自己的国民迷茫痛苦,这又是什么世道呢。

至于那个朱老板,没有什么好说的,死相很惨,便宜他了,也是用自己的命还了。卢沟桥事变后,朱老板收拾了自己的钱财匆匆赶往火车站,不过当时车站早就人满为患,人心惶惶谁都想逃走再潇洒一段时间,很多人生生爬上火车顶,但是这些人连第一个隧道都没有通过就被撞死,朱老板就是这样死的,他本来紧紧抓着车沿幸免于难,可惜伸手去抓装着自己钱的箱子,掉下去被轧了个血肉模糊,连他那些票子也卷在里面,人为钱死,天意弄人。

卢沟桥事变前我最后一次看冀哥,是去给他送邺城的一尊佛石刻,他把石刻从盒子里拿出来,石刻垂眼好像在睥睨众生,仁慈庄重。冀哥看了一眼冷笑出来,把我抱在腿上许久才开口:“邺城以前最讨厌神佛,现在呢,只有这些神佛石刻还记得他。多讽刺。” 我不做事,只在心里问,冀哥你这么挂念那个过世的兄弟他又不知道,担心为什么以前不当着人面说出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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